与朱淑真才华横溢,瑰丽无比的诗章相比,朱淑真的死,却是极其地凄惨憋屈,黯淡无光。
父亲觉得她辱没了门风,即使她死了,也没有放下怨恨,将她的遗物,包括无数佳作,一把火烧了。
幸亏慕名者尽心收集,整理成《断肠集》,才使得朱淑真的三百多篇诗词,流传至今。
朱淑真的故事,要从她的一篇诗中发掘:
“旷轩潇洒正东偏,屏弃嚣尘聚简编。美璞莫辞雕作器,涓流终见积成渊。谢班难继予惭甚,颜盂堪希子勉旃。鸿鹄羽丁当养就,飞腾早晚看冲天。”【朱淑真《贺人移学东轩》】
这首诗,讲述了一个没有结局的爱情故事,朱淑真是故事的主人公之一。
朱淑真虽然没有李清照名气大,但是她的诗词所表达出来的才气,却一点也不比李清照弱。
两个人都是宋朝人,但是朱淑真死后进不了族谱,导致她的确切生卒年代,无从考察。
史学家说起朱淑真,也只能用南宋初年,或钱塘(今浙江杭州),或“浙中海宁”之地生人。
祖籍安徽歙州(今安徽歙县),据说为朱熹侄女这种模糊之词,来介绍这个才华横溢的悲情女子。
诗中的“旷轩”,是朱家园林的东邻。而建于北宋末年的朱家园林,坐落在浙江钱塘,也就是当今的杭州城南。
因为家族世代为官,所以不管是权利置换,还是家资累积,都可以让朱家园林,成为一个占地辽阔,人文景观出神入化,令人流连忘返的盛景。
朱淑真出生后,这个园林就成为了她嬉戏、静处、培养创作灵感的绝佳之地。
世代为官的朱家,亦是钱塘一带书香门第的望族。在这种家庭的耳濡目染,日夜熏陶下,朱淑真想不满腹诗书都难。
因为自小受父亲溺爱,并且刻意栽培,到了稍微懂事的时候,朱淑真不但精通诗词,绘画,韵律也是明白二三了。
老爹爱好古玩古画,收藏品不时要打理整肃。朱淑真看得多了,就会有模有样地帮助姥爹,品鉴,清理。
有了老爹的言传身教,幼年朱淑真便对琴棋书画,积累了颇为厚实的功底。尤其是作诗赋词,朱淑真更是佳作频出,很受当地文士青睐。
词作中,有反应无忧无虑生活的惬意:“独自凭栏无个事,水风凉处读残书。”
有放下残书,沿街巷看燕舞春风的闲适:“春巷夭桃吐绛英,春衣初试薄罗轻。风和烟暖燕巢成。”
就在这个时候,父亲世交的儿子,进入了她的生活中。
少年为了参加科举,竞争万人瞩目的状元,搬进了“旷轩”里备考。
两家渊源颇深,两个孩子原本就不生疏。所以仅一墙之隔的朱家花园,便成为了两个孩子比拼诗词歌赋的好场所。
男孩家学笃厚,朱淑真辞赋纯熟,比着比着,便互相萌生情愫,很快确定了恋人关系。
深陷热恋中的朱淑真,对爱人赋予了极大的期望,在诗中她有点遗憾,自己是比不了历史上有名的才女,那般博学多才了,但是你一定要坚信:“鸿鹄羽丁当养就,飞腾早晚看冲天”。
我看好你呦!
朱淑真的父母也不糊涂,觉得世交之间,知根知底,男孩子也是人中翘楚,当然也给女儿送去了祝福。
京城大考临近,恋人要远行了。殷殷相送的是朱淑真,未免心中升起万般不舍:“风光紧急。三月俄三十。拟欲流连计无及。绿野烟愁露泣。倩谁寄语春宵。城头画鼓轻敲。缱绻临岐嘱咐,来年早到梅梢。”(朱淑真《清平乐•风光紧急》)
等着吧,真希望来年的梅花提前绽放,时间缩短了,与爱人相聚的日子,就不会遥远。
时间不断地流淌,来年的梅花开了,经年的菊花败了,朱淑真在苦苦的等待。
几年之后,一个春日晌午,朱淑真被一阵燕子的呢喃,惊醒了午睡。
她推窗望去,一对花衣燕儿,正在廊檐下筑巢。
看着它们上下翻飞的劳顿,听着它们叽叽喳喳欢快地调情,朱淑真骤然想起了远在他乡的恋人。
似乎好久没有他的来信了,不知道他怎么样了。
思念袭上心头,感怀落入笔端:“一瞬芳菲尔许时,苦无佳句纪相思。春光正好须风雨,恩爱方深奈别离。泪眼谢他花缴抱,愁怀惟赖酒扶持。莺莺燕燕休相笑,试与单栖各自知。”(朱淑真《恨春五首:其二》)
心心念念的记挂,对深爱长相厮守的渴望,是朱淑真对花空流泪,借酒浇愁怀的由头。
都说“爱屋及乌”,到了思念最深时,嫉妒也可以移情:我都愁苦到这般模样了,小燕子竟还在秀恩爱,唱情歌。我就问你,把你们分开天各一方,你们还笑得出来吗?
小燕子笑不笑地出来,不知道。很快,朱淑真就肝肠寸断地哭了出来:有人千里捎书,男孩如断线风筝一样,不会回来了。
至于不回来的原因,史料没有记载,学界也没有具体的考证。涉及到严肃的史实问题,咱们也不好随便杜撰。
一段火热的爱情,没有等到花开时,便蔫了。
“斜风细雨作春寒。对尊前,忆前欢,曾把梨花,寂寞泪阑干。芳草断烟南浦路,和别泪,看青山。
昨宵结得梦夤缘。水云间,俏无言,争奈醒来,愁恨又依然。展转衾裯空懊恼,天易见,见伊难。”(朱淑真《江城子·赏春》)
朱淑真内心痛苦极了,她多么想一觉睡去,沉浸在与初恋的欢娱梦幻中,永远也不要醒啊。
朱淑真失恋时,二十岁出头。
古代人到了这个年龄,是纯粹的老姑娘一枚。选择良婿,朱淑真错过了最佳时机。
父母着急了,借助媒妁之言,在偌大的朋友圈里,为女儿“征婚”。
还不错,一个在县衙为官的小吏,出来应征了。
从史料记载,这个小吏长相一定还说得过去,媒人的推送条件,也一定挺令人瞩目的。否则朱淑真咋就一口答应了,朱家父母也乐呵呵地,很快将女儿隆重地嫁了呢。
没有花前月下的亲昵,也没有卿卿我我的了解。就因为该嫁人了,朱淑真一转身,从姑娘蜕变成为媳妇。
俗话说:“嫁汉嫁汉,穿衣吃饭”,即便是才华横溢的女子,朱淑真也脱离不了俗套,她真心渴望夫荣妻贵。
但是朱淑真很快就失望了:“鸥鹭鸳鸯做一池,须知羽翼不相宜。东君不与花为主,何以休生连理枝”(朱淑真《愁怀》)
真正过起日子之后,朱淑真才晓得,两个人根本就不是一路人:郎君胸无大志,只惯专营巧取,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庸碌之才。
光是庸庸碌碌也就罢了,工作却又要经常出长差。害得新婚媳妇居无定所,时常跟着他颠沛流离。
丈夫竟然还热衷沾花惹草,经常流连妓院,吃花酒,买良宵,把媳妇一个人扔在家里。
“春已半。触目此情无限。十二阑干闲倚遍。愁来天不管。好是风和日暖。输与莺莺燕燕。满院落花帘不卷。断肠芳草远。”(朱淑真《谒金门·春半》)
偌大一个院落,常常是新媳妇一个人,倚着阑干怨天怨地释愁怀。
人常说:两个人的寂寞,比一个人的孤独,更使人心灰意冷。
很快,朱淑真和丈夫之间,在感情上亮起了红灯。绕是如此,丈夫也丝毫没有顾及妻子的感受。
一次,夜半回来的丈夫,竟然领了一个风尘女。
两个已经醉得一塌糊涂的男女,将家中的卧室,吐得肮脏无比。
朱淑真气急了,指着丈夫的鼻子痛斥一番。
丈夫不但没有悔改之意,还认为妻子让他在“野花”面前出了丑,扑上来就是一顿拳打脚踢。
朱淑真彻底失望了:“下楼来,金钱卜落问苍天,人在何方?恨王孙,一直去了;詈冤家,言去难留。悔当初,吾错失口,有上交无下交。皂白何须问?分开不用刀,从今莫把仇人靠,千种相思一撇销。”(朱淑真:《断肠迷·下楼来金钱卜落》)
对丈夫由怒转恨的无奈,对父母不负责任匹配婚姻的怨怒,让朱淑真对婚姻失望至极。
她和丈夫协议离婚,净身出户。
不过朱淑真没有选择回家,而是应朋友魏玩之约,到了盛京汴梁。
孀居汴梁的魏玩,是已故北宋末年宰相曾布的妻子。
虽是女流,魏玩的才气,在当时也是名冠朝野的。琴棋书画无所不通,尤其是填词作赋,更堪称当世文学界魁首。
作为官宦的遗孀,魏玩的日子过得富足、惬意。每日邀约文人雅士,大家攀文比墨,倒也活得潇洒快乐。
从人们的传闻中,她得知钱塘有才女,名气冠江南,魏玩心中便有些不服气。于是便托人捎信,让朱淑真到汴京小住,大家比拼一下。
其时,朱淑真已经结婚,不好独自前往。丈夫又不看中女人诗词歌赋,只好将汴京之行一拖再拖。
如今和丈夫离婚了,自己已然还了自由之身,便应了这份盛情,独自来到了汴京。
见到朱淑真,经过深入交流之后,魏玩不由赞叹:这个小自己十几岁的女孩,果然是诗词歌赋表现不俗,水平绝对在自己之上。
她喜不自禁,将朱淑真视为异姓姐妹,留在自己府中,每日吟诗作对,把酒会友。
朱淑真也对汴梁的都市生活,充满了兴趣。尤其是在魏玩的引见下,她认识了京城许多贵妇,从她们身上,体会到了钱塘无法匹敌的奢华和自由。
终日歌舞升平,迎来送往,让朱淑真的视野开阔了不少。
此时丰富多彩的日常,让她的创作有了长足进步,而且一改田园牧野,睹燕思春的风格,变得欢快而京圈味十足了。
“柳腰不被春拘管,凤转鸾回霞袖缓。舞彻伊州力不禁,筵前扑簌花飞满。”(朱淑真《会魏夫人席上 其三 “满”字韵》)
这是在一次盛宴时,面对歌舞伎曼妙的舞姿,魏玩极为欣赏。回头看到朱淑真也极其认真,而且随着乐曲声,手臂还在有节奏地轻轻弹动。
魏玩轻声对朱淑真说:“如此轻歌曼舞,怡人之至,小妹可否依韵歌赋一番?”
朱淑真听了,微微一笑,稍事忖度,便以“飞、雪、满、群、山”五字为韵,作诗五首。
上面这首,是依“满”字韵,夸赞歌舞伎的舞姿,犹如脱离春光束缚的婀娜之柳,腰身灵动,长袖善舞如落花缤纷。
一挥而就的辞赋,俏丽而又写实,令魏夫人以及在坐的宾客,由衷赞叹,击掌和鸣。
在汴京的日子,给朱淑真带来了愉悦,也令她的生活进入了高光时刻。
“天街平贴净无尘,灯火春摇不夜城。乍得好凉宜散步,朦胧新月弄疏明。”(朱淑真《闲步》)
以文会友,把酒赛诗,携三五好友,闲适街头,朱淑真文思泉涌,灵感爆棚。
心情愉悦,情绪激昂,表现在诗里的欢快,隔着历史的帷幕,都会令我们觉得热风扑面,欢欣鼓舞。
心情好了,好运便接踵而至,通过魏玩的朋友圈,朱淑真遇到了发小蓝颜。
她的一个幼时同乡,当年过家家时的玩伴,此时正在汴京做事。
起先两人只是互相问候,礼节性的寒暄。
随着关系的深入发展,朱淑真冲破了封建世俗的门禁,大胆地前进了一步:
“恼烟撩露,留我须臾住。携手藕花湖上路,一霎黄梅细雨。娇痴不怕人猜,和衣睡倒人怀。最是分携时候,归来懒傍妆台。”(朱淑真:《清平乐·夏日游湖》)
好一个纯情女子,为了追求爱情,挣脱了封建世俗的禁锢。完全不顾及旁人猜忌,投怀送抱,娇卧恋人怀中,尽享黄梅细雨般的人性冲动。
这样性情奔放的女子,倘若生在当代,一定会圆满得令人嫉妒。
但是很不幸,她生长的那个泯灭自主情怀的时代,可以令活生生的爱情,葬身深谷,永不见天日的。
果然家中的父母,知晓了朱淑真的大胆行径,立马命人到了汴京,对她施以谴责和阻挠。
“连理枝头花正开,妒花风雨便相催。愿教青帝常为主,莫遣纷纷点翠苔。”(朱淑真《落花》)
面对父母的责备,朱淑真试图反抗,甚至于祈求自然的能力,帮她留住即将退却的爱情。
但是压力不仅仅局限于父母,来自世俗的社会舆论,更是将她的大胆行为,视作洪水猛兽。那些伪道家,甚至将朱淑真比作“泆女”,骂她极尽淫乱,不守妇道。
但是已经见过了京都繁华,品过人生苦茶的朱淑真,不再理会伪理学家的搬弄是非:“火树银花触目红,揭天鼓吹闹春风。新欢入手愁忙里,旧事惊心忆梦中。但愿暂成人缱绻,不妨常任月朦胧。赏灯那得工夫醉,未必明年此会同。”(朱淑真《元夜》)
人生难得真情相拥,和爱人把酒赏月时的畅快,令人心情愉悦。得醉且醉,何必在乎他人的闲言碎语呢,明年可不一定类比此时了。
朱淑真豁出去了,不再理会人言可畏,该咋乐呵咋乐呵。
但是好景不长,正在两个人倾心相爱,比翼双飞时,战乱开始了。
对宋朝的半壁江山,觊觎许久的金人,终于按捺不住野心,把小打小闹变了大举进攻,汴京很快沦陷。
国君被虏走了,平民百姓更是如惊弓之鸟,四处奔逃。
朱淑真和恋人,在战乱中失散了。
“年年玉镜台,梅蕊宫妆困。今岁未还家,怕见江南信。酒从别后疏,泪向愁中尽。遥想楚云深,人远天涯近。”(朱淑真《生查子》)
流落汴京的朱淑真,孤苦无依。昔日邀朋唤友,歌舞升平不复存在,只剩独自饮泪浇愁的无奈了。
想想远在江南的家中,尚有父母在。回家吧,回家也许还有温情在。
但是朱淑真还是太天真了。
父母媒妁的合法婚姻,说丢弃就丢弃了,这让祖宗的规矩何以维系?让父母的颜面,何处安放!
再者说了,朱淑真在京城的遇人不淑,私自同男人结为连理的举动,早在邻人中传开了,市井议论,实在太难听了。
丢人啊,实在是大辱门风。
盛怒的父母,对于满怀希望投奔回来的女儿,没有热情相拥,只有怒目而视,和冷言训斥。
世事难违,恋人杳无踪迹,除了泪和愁,朱淑真身无长物。
她对生命绝望了。
具体什么时间,史记没有明示,关于她的死也有两种传说。
抑郁而终的说:回家的朱淑真,没有得到父母的眷顾。市井的污蔑和冷语,也令她无法面对,只能禁足闺中,期期艾艾。
独自窝在家中,没有朋友,没有亲人嘘寒问暖。
“玉体金钗一样娇。背灯初解绣裙腰。衾寒枕冷夜香消。深院重关春寂寂,落花和雨夜迢迢。恨情和梦更无聊。”(朱淑真《浣溪沙·春夜》)
美艳也好,肤如凝脂也罢,深院锁离愁,无人再相看。
抑郁情绪本身不要命,但是历久弥深,无以排解,终会以命绝之。
朱淑真病了,父母虽然也遣人医治,但是治身治不了心。
药到病不除,心死运以绝。在一个秋风萧瑟的夜晚,朱淑真只身西游,了却了人间烦恼。
还有一说,朱淑真投河自尽了:“谁家横笛弄轻清,唤起离人枕上情。 自是断肠听不得,非干吹出断肠声。”(朱淑真《断肠》)
夜夜独眠,夜夜相思,走失的恋人,终是杳无音信。
缥缈的笛声传来,让朱淑真的离情愈加凄苦。
屋外虽是杨柳清风,笛声悠扬,但是朱淑真已经无意欣赏。对恋人的无尽思念,已经令她肝肠寸断。
踏着晓露,追着笛声,朱淑真缓步来到湖畔,没有丝毫留恋地飞身跃入湖底。
此时她没有痛苦,没有哀伤,有的只是雾霭深处,恋人笑扬着手臂,深情地对她的呼唤。
一代才女,带着对世俗的抗拒,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湮没在历史长河中。
朱淑真辞世了,封建意识根深蒂固的父亲,觉得女儿的作为,太过有伤风化,死不足惜。
气恨之余,将她一生所做的辞赋,随着女儿的入殓,投入烈焰中。
好在当时亦有慧眼识珠之士,遍访知情者,极力搜罗,才让朱淑真的部分诗篇,得以存世。
这个人叫魏端礼,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文学爱好者。
他经过不断地寻访收集,终于集文成册,促成一本《断肠集》。使朱淑真的诗词,得以流传至今。
想来,朱淑真在天之灵,也会对魏氏男子感激颇深吧。